采写 | 傅适野
编辑 | 黄月
单向度的黄种人
真实“许莹玲在悉尼出生,父母是马来西亚华裔。她毕业于悉尼大学政治与法律专业,毕业几年后放弃了公司律师的职业,专职写作。她出版了两本短篇小说集《资本失格》和《轻小奇妙事》。”
在澳大利亚大使馆发来的本年度“澳大利亚文学周”资料中,我一眼注意到这位女作家。照片上的她有整齐的黑色刘海,圆圆脸,微胖,双手涂着艳丽的红色指甲。“可以问问她在西方国家中身为亚裔的体验。”我的第一直觉这样告诉我。
“出生在一个华裔家庭对你有何种影响?”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亚裔属性的?”
“亚裔的身份对你的创作有何影响?”
我打开一个新建文档,在上面写下这些问题,并为自己的直觉沾沾自喜,为这样一场真实的采访做好了准备。
虚构而下面是许莹玲自己虚构的一次采访。
“做黄种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采访者这样问道。
“这不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毕竟我写的这本书是关于费里尼以及女性在他的电影中的形象问题的。”
“我知道,但你的黄色(yellowness)如何影响了你的作品呢?”采访者又问道。
……
“作为一个黄种人,你为什么不写写这件事情本身呢?”
“因为我想写的是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
在许莹玲的小说集《轻小奇妙事》中,有一篇小说名为《一位三维的黄种人》。在故事里,一位在3D电影《白人忍者归来》中扮演傲慢忍者13号的1D黄种人突然走出荧幕,开启了他的3D冒险人生。他的出走引发了一场轰动。起初,电影院的观众异常平静。他们纷纷与这位黄种人握手,以为他是白人演员假扮黄种人,正在进行行为艺术表演。可当这位黄种人脱掉他的忍者制服,全身赤裸时,观众才惊讶地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黄种人——因为从电影制作的角度考虑,完全没有必要把一个白人的蛋蛋也涂成黄色。那么,如今的事实是,一个黄种人从荧幕里冲出来了,他不再是一个一维的、扁平的、停留在白人幻想中的亚洲存在,而是一个立体的、多面的、生动的、鲜活的亚洲人。电影院的白人观众彻底陷入恐慌。
黄种人清了清他“三维”的嗓子,从喉头吐出一句“费里尼”。在获得了全新的三维生活后,他决定在智识上有所创造,于是他写作了一本关于意大利电影导演费里尼及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呈现的书籍,之后就有了上面那一则令人啼笑皆非的采访。
真实+虚构:连黄种人与黄种人之间也有种族审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亚裔属性的?”我问她。
许莹玲听后先是大笑,然后礼貌地回答道:“回望我的成长经历,在小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种族问题。直到我成年之后,我才开始思考,在西方社会中拥有一个亚洲身体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论是在大众媒体中、在电影媒介中还是在报纸杂志中,我发现对于亚洲人的刻板印象充斥着我的日常生活。”
在书展期间的一次活动中,她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这次她依然耐心,详细解答。她将自己的少年时代形容为“生活在一个乌托邦之中”——一直处于澳大利亚的主流文化中,后来在一所倡导文化多元的高中读书。直到走入社会后,她才猛然发现,原来生活并不如她所见。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社会里,生在一个亚洲人的躯体之中,必然伴随着某种特定的刻板印象、种族偏见以及历史负累。
听到她的回答,我突然回想起许莹玲的那个大笑,仿佛是在说:“当问出有关我亚裔身份的问题时,你们已经中了我的圈套。”
在我对她的采访中,我也下意识成为了她书中杜撰出来的那个面目模糊又清晰的采访者,而她自己则成为了这个在一维与三维之间徘徊的黄种人。她和她的作品受到审视,并非由于作品本身,而是由于她的肤色、长相、家庭背景以及上述种种所携带的种族特性。事实证明,这种审视不仅发生在白人与黄种人之间,也发生在黄种人与黄种人之间。
被误解的亚洲女性
大骨架许莹玲微胖,有着健硕的体格。从任何角度来看,她都不是那种娇小的、弱柳扶风的女孩。这是她在二十多岁时突然意识到的。
“人们对于我身材的质疑并非来自我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大骨架女孩,而在于按照亚洲女性的标准,我是个大骨架。” 在《轻小奇妙事》的最后一篇《历史上的胖女孩》中,她写到。许莹玲称,这也许是书中最接近自传性质的一篇故事,她在其中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作为一个大骨架胖女孩的“我”,如何与主流白人社会想象与构建出来的娇小亚洲女孩形象发生偏离、并由此引出的啼笑皆非的故事。
作为大骨架亚洲女孩,“我”很幸运地躲过了白男的“黄色狂热”,因为连他们都拒绝了“我”。因为“我”身材不够娇小,也不够“亚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作为女性,可以躲避男性的凝视、审查以及物化。大学时,有一次“我”和当时的男朋友说想买一条露背裙,好让自己看起来时髦,像是来自巴黎或者什么类似的地方。
“想穿露背裙难道不需要一个十分好看的背部吗?”他这样回答。
当意识到自己不仅有粗壮的大腿、臃肿的小腹、面部的痤疮以及一颗肥胖的头颅,并且拥有一个从后面看起来并不美妙的背部后,“我”放弃了露背裙,买了一个黑森袋(Hessian sack)把自己从头到尾包裹起来。
亚洲性幻想反思自身、自我审查而非奋起反抗这种来自男性的凝视文化,是很多女性在遇到针对自己身体做出的负面评价时的惯常反应,对于许莹玲也不例外。她在二十岁出头时,身边的男孩时常三五聚集,对女性做出负面评价,他们总是那么理直气壮,丝毫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记得一位前同事曾经提起过一位“有着完美胸部”的女性。“完美”和“胸部”这两个词汇的搭配让她既感到好笑,也感到困扰。“他把一只手伸出来,仿佛正在触摸他描述的那个完美胸部。”
除了结合自身成长经历,讲述物化女性的趋势对其自身造成的影响外,许莹玲还将对于女性的探讨拓展到了种族和历史的层面。在小说《一位三维的黄种人》中,通过塑造一位从电影屏幕中出走的亚洲女性形象,她巧妙地将从20世纪初期便流行起来的“亚洲拜物风潮”以幽默和讽刺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当这位女性把男人带回家时,这些对亚裔女性拥有狂热幻想的白人男性常常惊叹道:“我之前从来没尝试过黄种女人!”他们不安分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游走。
“我的天哪,我听说亚洲女孩都有光滑的皮肤。”
他们用手掬着她的胸部,仿佛在掂量重量。“你的胸在亚洲女孩儿里算大的,因为胸小是亚洲女性的普遍问题……”
“我有聪明的头脑,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公共知识分子。”
“很好。”白男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部向下推。“请开始你用舌头操作的那件奇妙之事。”
在这段驴唇不对马嘴的荒谬对话中,许莹玲勾勒出了白人男性对于亚洲女性充斥着偏见的幻想,以及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带来的狂热——其中大部分涉及身体与性,而无关脑袋与思想。很多白男是通过色情网站认识亚洲女孩的,在屏幕上,她们娇嗔顺从、欲拒还迎,有着贫瘠但却可爱的胸部和直抵喉头的口活儿。
身体审视+狂热幻想:种族主义与性别偏见交织的新问题在美国最受欢迎的色情网站Pornhub的分类列表中,日本位于首位。而在Pornhub公布的2018年度数据分析中,关键词“日本人”位列第五,比2017年上升了3位;“亚洲人”位列第8,上升6位;“韩国人”位列第10,上升16位;起源于日本的“变态性欲”(hentai)则高居关键词第二。
在西方世界做一个亚洲人,与在西方世界做一个亚洲女人,是两个概念;当种族主义与性别偏见交织缠绕时,新的问题、困境与歧视相继诞生——许莹玲希望通过文学作品探讨的,正是这些。即便她的作品中时常涉及有关性别问题的讨论,但在与中国作家李静睿的对谈中,她却表示,“女作家”这个标签并不能概括她的创作,她认为自己只是碰巧生在了女性躯体之中,而这个躯体本身并不能定义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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